〈醫師誓詞〉


你站在一棟全新建築前,回憶隨周遭人群與景致的流動湧上心頭。那在你耳中逐漸擴大的,不是現實周邊的耳語,而是另一種,更齊一宏亮的聲音……


「身為醫業一員:

我鄭重地保證自己要奉獻生命為人類服務。

病人的健康與福祉將是我的首要顧念;

我將尊重病人的自主權與尊嚴;

我將保持對人類生命的最大尊重;

我將不容許年齡、疾病或殘疾、信仰、族裔起源、性別、國籍、政治背景、種族、性取向、社會地位或其他因素的考慮介於我的職責和病人間;

我將要尊重所寄託給我的秘密,即使是在病人死去之後;

我將要憑我的良心和尊嚴從事醫業,且與優良醫療規範一致;

我將促進醫業榮譽和高尚的傳統;

我將要給予我的師長、同業和學生應有的尊敬與感謝;

我將要分享我的醫學知識,為了病人的利益和健康照護的進展;

我將要致力於自身的健康、福祉與能力,以提供最高標準的照護;

我將不運用我的醫學知識去違反人權和公民自由,即使受到威脅;

我鄭重地、自主地並且以我的人格宣誓以上的約定。

宣誓人……」


你在殿堂之內,大聲呼喊出自己的名字,為這一生的志業誓言作結。隨後,醫界前輩們,那些人們所景仰的典範,來到你們身後,驕傲地為你們披上白袍獻上祝福。而當典禮結束,眾人從殿堂走出,迎面而來的陽光從門口直透擴散,在建築與天際間渲引出無垠色彩。你在當中滿懷欣喜地跟隨同學移動,然後在人群中找到你的父母,他們也立即看到你。


「唉呦穿這樣好帥喔,我們有幫你照照片喔。」

「爸媽,穿這樣當然是要跟你們合照啊。」你說。

「對厚,我們還沒有合照。」你媽媽可是個熱心的人,「啊還有,阿琳也來了,一起合照啊。」

你看向父母旁邊,那個你也早已見到的人。阿琳是你女朋友,從高中就交往到現在,一個很好的人,端莊大方,而且很有智慧。近幾年你總害怕她太過美好,會招來可怕的競爭對手爭搶。儘管實際上未必真的會如此,可你心裡對阿琳總有一種焦慮。或許這就是所謂的在乎,所謂的害怕失去吧。不過無論如何,今天對你而言是個重要的日子,在那當下一個人對於未來有諸多想像。因此當你和父母合照完,一起吃個飯,最後父母先回去,阿琳留下來陪你在山頂操場散步聊天的時候,你按捺不住提起了這個焦慮。


「你放心啦,我不是那麼容易被別人吸引的。」阿琳用她那明亮的雙眼看著你。

「可是我真的會怕。」你說,「我怕突然之間,就有好多富豪或小開跑來瘋狂追求妳。我也好怕之後就找不到像妳這麼好的人了。」

「你不用擔心,我才不是為了什麼表面的東西跟一個人在一起的。」阿琳講話時,嘴巴總是笑笑的,「那些東西能帶來的魅力,也許對某些人來說很迷人。可是對我不是。」

「真的嗎?」老實說,你可聽過太多富有或者善於品味生活可以轉換成安全感與魅力的例子了。有意思的是,在這裡阿琳似是猜到了你的內心,於是便接著說,「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之所以喜歡你的原因嗎?」

對於這個問題,其實你記得答案,只是在那當下你沒有立即回答,倒是阿琳看了你一眼之後說了,「我是喜歡你的誠懇老實。」

「可是,這聽起來真的很像一般女生常用的那種措辭,說完就跟著更有魅力的人跑了的那種。」你一直都以為阿琳先前的說法是個太過標準的答案。

「難道你不誠懇老實嗎?」阿琳反問著。

「我……」你突然覺得很難理所當然地答覆,「可是我不能保證。」

「你這種回答,就是誠懇老實的人才會出現的回答。」只見阿琳聽你如此反應,神情中似是暗中浮現一種驕傲。那是一種自豪自己一直沒有看錯眼前人的神態,或者,更嚴肅一點來說,是一種用自身人格來認可另一個人是「值得的」的神態。有趣的是,當你看向阿琳的時候,竟有點意外地完全接收到這種意境。於是,在那麼一個當下,你和阿琳的關係好似超越一般小情小愛,更像是鍍上了天地有伴互相扶持的溫度。這使你忽然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氛圍,就好像你一生的成全只與眼前人相關了。也正是在這殊異情況下,你決定在這同一天,增添自己一生的另外一個誓言。

「可是我有一件事情可以掛保證。」你轉頭盯著阿琳的眼睛,「我願意這一生,都只陪伴在妳身邊。」

阿琳見你突然如此真摯,有那麼一刻,似乎愣在那裡,只回看著你的眼睛。但轉瞬間她又變回平常的模樣。「哎呀,太早了太早了。你的路還很長,你也不一定真的會一直喜歡我。所以不要讓我綁住你,我也不會讓你綁住我。所以等時候剛好,我們還是互相喜歡的話,再來許下我們的承諾也不晚啦。」

「我是認真的。」你記得當時是這麼回應的。而你也總還記得,之後你們在山頂操場,一起望向那遠邊城市的文明和人類活力,與那交會於天際與河海的世界邊界。在那時,這人間的一切就和你的誓言一樣,豪情壯志,溫柔有度。


然而,這景象很快就開始變了。

你和同儕們開始在醫療上更貼近臨床工作。之後各種幽晦的,陰暗的,與惱人的世俗日常,那紛紛擾擾的麻煩與問題,全都接踵而來。儘管阿琳還是陪在你身邊,卻也阻止不了你內心深處蒙上一層灰。

「醫師啊,我爸爸為什麼住院狀況越來越差,我聽別的醫生說不是這樣咧,你是不是有醫療疏失,我要去控告你。」

「學弟,你怎麼連這個都做不好,到底有沒有在讀書?你是哪裡訓練出來的?」

「醫師,38床的病人在抱怨你怎麼都沒有開藥給她吃,麻煩你過去看一下喔。」

……

乃至那天,你到門診跟診的時候,那帶你的學長,一個溫文儒雅有著書卷氣質的人,少見地跟你說了院內最新的事情:

「陳先生,這個藥我們就跟之前一樣,都是一天吃兩次,然後一次吃半顆。如果覺得狀態有變化,需要調劑量的話,那再回來我們一起調。」只見學長向眼前病患說。

「我了解,謝謝醫師。」

「不會不會。」學長回應,之後病人和學長繼續談了一會後便離開。而在病人轉換的短暫時機,學長有了一點空檔,他便轉過頭來關心你,「學弟,剛剛有沒有什麼問題?」

當時你心裡其實有個想問的問題,然而當中似乎帶有一些尷尬的成分,於是揣度著是否要提的過程便顯得一時沉默,呈現在外觀上就是只看到你直盯著螢幕上開藥的軟體畫面。

於是學長順著你的視線瞄向螢幕畫面,而有趣的是,他似是早有準備般馬上明瞭了你的問題,

「學弟,你想問我為什麼開這個藥對不對?」

「對啊,學長,我看這個好像也有別的藥可以替代的樣子。」

「你看資料上其他藥也有相同效果,然後從成本來看這個藥好像單價比較貴對不對?」學長邊說邊在螢幕上展示了價格的差異,「可是我跟你說,我們實際經驗來看,效果就是有差異。之前我們的確有試過。在新的便宜的藥進來的時候有換過,可是病人實際體驗是最明顯的。你可以看到,原本病人三個月回診一次,結果換了藥之後,都一個月就跑回來,說他們的症狀又開始起來,function又受影響了。這樣學弟,那這個時候你要怎麼辦?」

「那我可能就改回原本的藥。」你回答。

「對,就這樣。我們原本這個藥在國外都是首選,結果我們在國內,我再給你看一個別的東西,你可能已經注意到了,但沒關係,我再開一次。」學長說著說著,把醫囑軟體重新啟動,然後再登入一次。而此時不用特別仔細看,就能看到那首次登入的畫面之下,顯示一排明顯的警語,「某某某醫師,您這一期的醫囑被核刪過多,請謹慎決定醫囑。」

「你看,我都照常規來做,結果他們說我開的藥太貴。我變成核刪前幾名。這樣好啊,我也可以把它們都改成便宜的藥嘛,結果病人通通都跑回來。有什麼意義呢?」學長這時稍微有點情緒起伏。

「那學長,結果怎麼辦?」於是你試探性地問了一下。

「我就繼續開原本的藥,然後多寫申覆囉。」

「這樣不會很麻煩嗎?」

「麻煩是麻煩,但你總不能因為這樣,就讓病人都跑回來吧。」學長講這話時又回復了原先的笑容,不過也就在他準備再談得更深入時,下一位病人進來了,於是這話題就隨之淹沒在忙碌中。後來那個門診也結束在學長要你先行下班,他自己再把剩餘的病人看完的常見情況中。


而特別的是,你原本以為這件事會到此停止。可沒想到,在你接著值班連續工作24小時,連著隔天直接前往開科部晨會的時候,這件事似乎卻還未停歇……

「各位同仁,case報完了,那我們現在要講一下科部的事情。」主任坐在她的位子上發言,「我們院內最新的核刪調查出來了。很不幸呢我們科,就是被核刪的前三名。那根據上面的人指示,希望各位同仁可以謹慎用藥。有相同效果的,優先從比較便宜的藥開始開。多餘的檢查,不必要的能避免都避免。希望這樣下來可以減少我們科部被核刪的情形,這方面要請各位同仁配合,順利達成上面的要求。」


主任說完這段話之後,台下一片靜默,眾人似乎不想去爭論什麼。你抓了個時機瞄一眼那位溫文儒雅的學長,他面色看來不是很好。似乎若是主任再不留情一點,或許下一秒就會直接點名他,尤其是主任當時那稍微停話的模樣,更像在醞釀什麼準備爆發一般。你突然為學長感到緊張。

而果然在下一刻,主任便開口啟動,空氣中凝滯的沉默轉瞬打散,「接下來的,不要記到紀錄裡。」只見她在此稍稍停頓,確認了負責記錄的學弟有接收到訊息,然後便繼續說,

「關於核刪這方面,我想,該怎麼做,就怎麼做。該開什麼藥,就開什麼藥,該做什麼檢查,就做什麼檢查。照醫療常規來,不要被高層壓力影響。好,那接下來可以繼續記錄了……」


在那之後,主任又說了什麼,你已經不記得了。可你還記得,主任說這話時,旁邊另一位學長原本極度嚴肅的面容,突然勾起一點笑意。你也總還記得,主任說完這段話之時,那種談笑風生,不甚在意,繼續討論下一件事的神態,就好像這麼做,憑著良心和尊嚴從事醫業,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一樣。

而在後續的臨床訓練中,你陸續又遇到了許多學長姊,有的剛正自律,有的溫柔勤勉,但終歸一句,憑著良心與尊嚴從事醫業。於是,那個被蒙上一層灰的內心,又探觸到耀眼的光輝。之後,你在大醫院又訓練數年,當中自然少不了困境與麻煩。可那些前輩的典範,總鼓舞著你像初時一樣邁開步伐前進,而阿琳也總是陪伴你度過。每每到了那樣的時候,你也會想起你的誓言,那對醫界的,與對阿琳的,然後發自心底覺得這真是你一生中最正確的決定。因此後來,大醫院的訓練結束後,你便向阿琳求婚,而她答應了。你們隨後在都市的邊陲,找個恬淡的地方,開了間小診所……


「醫生叔叔,我現在真的好很多了耶。」剛退燒的宥翔,坐到你跟前。

「但是你的感染還沒有好喔。」你看了下宥翔的數值後對他說,「回去記得要把藥吃光喔。」

「好。」宥翔輕聲地答應。你確保宥翔有聽進去後,接著抬起頭來看向宥翔媽媽,「等一下我們開的藥,會有抗生素。那這個一定要吃好吃滿,不然沒有根治的話,下次捲土重來就比較可能帶有抗藥性。」

宥翔媽媽對你點了點頭,然後對宥翔說,「有沒有聽到醫生叔叔講的啊?」

「有啊,醫生叔叔好厲害喔,我以後也要當醫生。」宥翔這童言童語倒是可愛,媽媽見狀也迅速接了下一句話,「你啊,當醫生要讀很多書,你可以嗎?」

「可以啊,我也是很會讀書的。」宥翔回應。

「喔,真的喔。」宥翔媽媽露出懷疑的眼神,而你見到這種情狀,覺得又應該是你開口的時機了,

「宥翔,你很聰明喔,做什麼事一定都可以做得很好。記得要朝著自己的目標前進,還有記得,要聽媽媽的話喔。」你說。

「還不趕快謝謝醫生叔叔。」宥翔媽媽這麼說。

「謝謝醫生叔叔。」

「好,那媽媽等一下去前面領藥喔。」你對宥翔媽媽說。

「謝謝醫師。」宥翔媽媽再次對你點頭致意,接著把宥翔帶出診間。


你等他們離開後,之後開口問前台的人員,「還有下一個病人嗎?」

「沒有了,宥翔是最後一個。」

「喔,那我們休息一下好了。」你雖這麼說,但一回頭看向時鐘,才發現早已過了傍晚七點,「怎麼已經這麼晚了,我沒注意到。你們忙完趕快去吃飯。」

「喔好。」前台傳來回應。

之後你洗完手,收拾東西離開診間,卻看到懷孕的阿琳已經在外頭等你了。


「阿琳,妳什麼時候回來的?」你問。

「剛到而已。倒是你,用藥還是這麼保守。」

「你怎麼知道我用藥保守?」

「我用聽的就知道,你一定還是先開那些常規的藥。」

「這不是保守,這個叫做……」你說,

「以病人的福祉為首要考量。」可是阿琳卻先你一步說出那句話了,「你每次都這麼說。」

「這樣不好嗎?」你疑問著。

「你知道謠傳很多開業醫,都會開很重的藥。這樣病人吃了才會覺得有神效,醫術高明,聲名遠播。才會有更多人來。」阿琳此時裝出一副些微不悅的表情。

「可是這些東西不能亂搞,尤其是小朋友,剛開始就用後線的,到時候後面沒藥就麻煩了。我才不會為了多幾個病人就亂來咧。」你趕緊解釋。

阿琳聽完你的回答,臉上又綻放開熟悉的笑容,「我就知道你會這樣說。」接著她將手上的東西提起,「喏,我給你買便當來了。」

「妳懷孕了還這樣跑,我隨便吃一吃就好了。」

「沒有,才幾個月而已,我才不會因為這樣就被限制住呢。」

「唉呦,感恩啦,感恩。」你說,你們兩個接著便把便當拿上樓去,像往常一樣,找個頻道或電影來看。每每這樣的夜晚都是屬於你們的秘密晚會,兩人總會在這時候聊得不亦樂乎……

「我就喜歡你不會管來管去。」

「這才叫伴侶啊,是陪伴啊,不是管理員。」

「唉呦,這麼會說話。當年那個老實的傢伙到哪裡去了啊……」

然而這次你們的談話到這裡中斷了,

「為大家插播一則最新消息,為反對政府新政策變相鼓勵無限制炒房與進一步擴大貧富差距,群眾今日在幸福廣場集結,豈料執政政府竟下令全面驅逐,致使抗爭群眾和警方發生激烈衝突。同時抗爭群眾為了避免被驅逐,也已經就地紮營。讓我們看一下現場最新狀況。」

你們順著直播畫面看到一個年輕人在鏡頭前說話。你認出這個人來,是你先前帶過的一位學弟。

「只會炒房我們國家是沒有未來的。如果連政府這樣亂搞我們都不能阻止,那這國家只會走向萬劫不復。所以我們抗爭現在必須就地駐紮,不能讓活動被輕易驅散。接下來很可能需要長期抗戰,除了物資之外,也需要更多醫療人員來現場幫忙……」

學弟講著講著,隨後,你注意到阿琳的目光移到你臉上。只是此時你難以回應,那腦袋裡有著太多訊息,相互衝突,相互干擾,令你難以產出決定,只能直盯盯地看著畫面下方。直到阿琳將她的手放到你手上後,才終於讓你腦袋的糾結打到一個頓點。於是你轉過頭來看向阿琳,只見她用一種超然卻又溫柔理解的眼神看著你,

「去吧,這裡有我就夠了。」

「但是診所……」

「診所可以先停下來。」

「但是妳……」妳看向阿琳的臉龐與她的肚子。

「你放心吧,這不會出事的。」阿琳隨後握起你的手,微微頓頭,向你示意直播的畫面,「那,才是會出事的。」

你看向她的眼睛,將她的手緊緊握住,「我明白。」

阿琳聽到你的回答後,嘴角微微勾起,然後你離開前去。


那一夜之後,你有種感覺,這世界不太一樣了。有一些震耳欲聾的,停了下來;許多原本停滯的,現在則開始有了改變。那個你們所熟識的家園,似乎也正暗中進行著一件長期的,關乎人性與文化的翻新計畫。

而你們的家也是一樣。那原本的秘密晚會先多出了一個小兔崽子,然後又多了第二個。兩個小傢伙在診所和家裡鬧得轟隆轟隆的,阿琳也跟著追趕跑跳。有時候你們會覺得她們怎麼這麼麻煩,可有時候想想也是甜蜜,該當珍惜這些時光。而不論你們相處的時間是歡樂還是憂愁多,就像那句話說的,她們一眨眼就長大了。很快,就過了你們追得上她們的年紀,換她們來追你們了……


你和阿琳在操場上慢跑著,後頭那亭亭玉立的少女們,已經準備要超越你們一圈。

「爸,媽。」她們呼喊著。

「休息一下,休息一下。」你和阿琳漸漸慢下速度。後面那兩個傢伙看到你們的反應,也逐漸慢了下來,達到跟你們同步的散心模式。

「爸媽,你們怎麼這麼認真啊,每天都來跑。」姊姊先開口。

「對啊,我們剛剛跑,超累的。」妹妹接著說。

「可是妳們超過我們一圈了耶。」阿琳做出一副驚訝的表情。

「還是很累啊。」姊妹倆人同時回應。

「沒有辦法啦,要鍛鍊身體,維持健康啊。」你跟在她們後頭解釋,「不然其實妳爸爸也不是那麼勤快的人。」

「我們知道啊,醫生也要致力於自身的健康,才能給病人最好的照顧。」妹妹這麼接。

「這是什麼,你們從哪裡聽來的啊?」這個你倒是有些疑惑了。

「我記得哪一天不知道什麼時候,爸曾經跟我們講過的。」這次是姊姊回答,「你說這樣才可以維持你的醫生職業,是一生志業啊。」

「真的嗎?我不記得了耶。」你說,「可是我也不是為了要行醫才這樣做,我只是為了健康而已喔。」

「喔,是這樣喔,那爸你為什麼先前還受邀去參加受僱醫師勞動權益的連署,你又不是受僱醫師?」這姊妹的問題真的是越來越刁鑽。

「但是,這本來就是我們該做的啊,無關什麼的。」你回答。

「偷偷告訴妳們兩個,其實妳爸還真的不是特意這樣做的,他其實是在意全體勞工的權益改善。」阿琳此時假裝講著悄悄話,「跟勞工是不是醫生無關呢。」

「真的喔,不是因為勞動權益跟全民健康有很大的關係,然後聽說你們都要發什麼特定的誓言說要維護世人健康嗎?」妹妹假意問。

「才不是,你們太拘泥這個了,」你回答,「而且,以後妳們也不用做這種要立誓言的行業啊。」

「啊,這樣老爸的診所,以後誰要接啊?」妹妹講這話的時候,似乎還故意看了姊姊一下。姊姊聽完,也用同樣的方式回頭向妹妹說,「這樣喔,妳為什麼不當醫生啊?」

「說我咧,妳還不是一樣。」妹妹則不甘示弱地回應。

「好了,誰不知道妳們一個要走電商,一個要當工程師。搞不好以後都還要斜槓咧。講得像怕別人不知道,要昭告天下一樣。」阿琳隨後這麼說。其實關於她們未來的志向,你們早就討論過了。你和阿琳沒有給她們什麼壓力。倒是令你比較驚訝的是,感覺她們的選擇其實很合乎未來趨勢。

「沒有,我們只是覺得老爸那麼喜歡那個診所,沒人接的話有點可惜而已。」姊姊說。 

「妳們看得出來喔?」你真心誠意問她們。

「我們當然看得出來。我們都搬家這麼多次,爸你的診所一次都沒有動,可見一斑。」妹妹回答你。

聽到自己女兒這樣回答,你的確是有點懷念那間診所。雖然你早上也才剛去看過,可是你也懷念很多其他東西,像是以前住在那樓上,一家大小看著影片的家庭晚會,之類的。於是你接下來便說了,

「既然談到這個,我突然間又想要回去看一看了。」

「你是說,晚上待在那裡嗎?」阿琳似乎知道了你的心意。

「對啊對啊。」你回答。

只是沒料到下一秒卻突然聽到姊姊對妹妹說,「看妳啦,講那什麼話,引動了人家的鄉愁,害爸爸晚上不回家了。」

「其實我也想,今天陪妳爸爸回那邊一下。」倒是阿琳淡淡地接了下一句話。而這次換妹妹一聽完她媽媽這麼說,立刻就給了姊姊一個受冤枉的表情,「才不是我咧,根本就是有人想約會,假借這個理由兩個人跑走。」

接著是姊姊刻意做出一個恍然大悟的神情,「哦,原來是要重溫年輕時候的浪漫,我們懂,我們懂。剛剛是不是有什麼訊號我們沒有捕捉到?」

阿琳聽到這邊,忍不住盯了她們兩個一眼,想不到竟引來她們倆進一步做出個故作退縮的反應,「啊,要趕人了要趕人了,電燈泡還不快走。」只見姊姊趁勢拍了妹妹一下,妹妹立刻接話,「是,電燈泡二號遵命,即刻離開。」語畢,她們兩個隨即以一種狂奔的速度,快速脫離了你們的勢力範圍。

「那妳們就自己回去喔。」阿琳只好對她們作最後的呼喊。「好。」而她們在遙遠的一端呼應著。


接下來一小段時間,你和阿琳看著她們兩個逐漸遠去的身影,「不知道我們到底是怎麼把她們養得這麼鬼靈精怪的?」阿琳說。

「我覺得她們其實都像妳。」你回覆阿琳的疑惑。

「真的嗎?」而阿琳故作驚訝的能力,也和兩個女兒不相上下,「那我要跟她們講,找老公就要找那種誠懇老實的人,才會幸福。」

此時駑鈍如你,也自然能聽出這話語的意味,卻又不知該如何回應,只好轉頭對阿琳微微一笑,阿琳也回予你一個同樣的笑。你們就在這種沉默中又走了幾步,之後阿琳用一種恬淡的風格再度開口了,

「其實我知道,你沒有那麼在意那些誓言。至少,不是那種逐條逐條,細節去執行的那種。」

「我知道。」你說著。

「我也知道。」阿琳微笑著先回應你剛剛那句話,然後繼續說,「可是,我也明白你還是在乎誓言的。不是那種細節性地在乎,而是一種精神性地在乎。」

「哦?」你有些疑惑。

「像醫師誓詞,不過就是為病人好,為醫界好,為所有人都好這樣的精神而已。你自己心裡面有一把尺,每次不知道怎麼解釋的時候,就想起那些誓言,還有那些醫界前輩,都是可以拿來解釋拿來做典範的。」你聽阿琳這樣說著說著,似乎是將你連自己都不知道的內心都準準說中了。一時之間,你又不知該如何回應了,只能稍稍回過頭來,愣愣地望著阿琳。只見阿琳此時也側過頭來,用如同當年一般明亮的眼神,盯了你一眼,然後問,


「所以,你成為當年景仰的大人了嗎?」

是啊,你成為當年景仰的大人了嗎?

「我……,我不能保證。」


你依稀記得你是這樣回答的,然後阿琳的嘴角,在聽到這樣的答案之後燦爛地笑咧開,「你這樣的回答,就是誠懇老實的人才會回答的答案。」

而看到她這樣的笑容,你也不由得笑了。就像當年那小子一樣,你不敢保證什麼,只懂呆呆傻傻地用一生時間去完成一項志業以及在乎各種承諾。或許也是因為這樣,像阿琳這麼美好的人,才會選擇了你。想著想著,你和阿琳又互望了一眼,然後不知為何兩人有點害羞地又稍稍把臉別開,一同看向操場底下的世界——那開始有更多變化的城市,與似乎多了一道彩虹的河海邊界。


可這誓言還有最後一部分沒有完成。


於是你今天在這裡,站到診所位址的前面,讓所有回憶湧上你心頭。直到旁邊一位抱著孩子的父親對他兒子說著話,才將你從回憶中拉回,

「爸爸以前都在這邊給老醫師看的喔。你看,老醫師在那邊,很慈祥對不對,他醫術很好喔。」啊,你記得,那是你以前的病人。現在都這麼大了卻還記得你。說來你這老醫師,做得不錯吧。


對病人好,對醫界好,對所有人好。

「病人的健康與福祉將是我的首要顧念」


然後,阿琳在人群中找到愣著出神的你,溫柔地用雙手握住你的手。你看向她,如同你從來沒有違背過對阿琳的誓言一樣,今天你也將完成你的醫師誓詞。


是的,「完成」你的醫師誓詞。


最新更新的醫學guideline指出,人類醫師出錯的機率已經遠遠大於AI。由機器診斷與照顧的病人,不論在哪種疾病上,預後、生活品質和後續的存活率皆已經超過人類醫師。甚至在近期知名期刊最新的paper,透過多篇研究的綜合,更指出人類醫師的介入應被視為危險因子,其帶來的病患風險和預後狀況,已經和AI有顯著差異。


「該怎麼做,就怎麼做。」你耳邊突然響起主任當年的聲音。「照著醫療常規來。」


你這麼做,對得起當年的主任,對得起諸多在道路上相遇的學長姊了嗎?


是嗎?


這醫生的志業卻再也不是一生志業,醫界也將再無典範可言。


這也會是你最後一次,以醫界一員的身分去執行醫師誓詞了,而履行醫師誓詞的方法,就是讓自身不再是醫界一員。


於是,你站在這昔日診所的前面,看著它被AI公司改建成全自動化的院所。阿琳也同你一起看著。然後漸漸地,她的目光開始轉回你的臉龐,你遂回頭看向阿琳,阿琳也看著你。此刻在她眼裡,似是又看見了當年那個誠懇老實的傢伙,那個有所堅持的高貴心靈——無關外在的一切,只會用一生去陪伴她履行誓言的傢伙。

於是,你再度牽起她的手,從診所場地離開。路上行進間,各式機器人紛紛抬起頭來看你們一眼。如魚群般的無人機在雙層城市擺盪,浮空投影妝點住半片天空,而虛擬實境的接點也成為街道的新標誌。

至於你和阿琳,你們在上層城市遮蔽的陽光中,和各種基因修改與科技義體的廣告投影裡,緊緊握住彼此的手。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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