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文章寫於2021/11/16,原本投書於關鍵評論網,不過由於標題喬不攏,所以在11/23短暫刊出一段時間後雙方同意下架)
(後續增修不再贅述。)
近年來台劇蓬勃發展,好評者不在少數。然而長期詬病的台詞口條問題仍陰魂不散,尤其是非日常喜劇類更容易遭遇類似麻煩。若深入覺察,會發現類似問題並非單一戲劇的單一現象。其背後所反映乃指向更基底的共通原因,其中主要兩點分別為資訊揭露問題與語言本身框架。
一、資訊揭露問題
台劇台詞很多問題來自於一種「講太明」的傾向,不論是人物要執行的動作、世界訊息或角色心境等,常常有一種類似公文呈交,人事時地物要充分說明不然會被退回的要求感。實際如你我般常人說話過程包含很多言外之意,不僅省略很多已知資訊,同時也有相當多訊息是不直接明講,而是透過字詞使用和語調表情等微小差異來展現。相比之下,一些台劇台詞似是所有事情都要交代得很清楚的說法,便顯得劇中角色不像在說正常話語。而究這類現象背後原因,反映出的是編導在資訊揭露上有所問題。
一般而言,戲劇中有各種編導想揭露的資訊,包含劇中世界的訊息、角色心境與編導想講的東西等。這些資訊如果編導不願意將其放掉,最終就會在戲劇中以某種方式呈現。但如果同時編導不習慣藉由世界的演出來說話,那就只能藉由角色之口來說話。
舉例來說,假設今天有著某角色過往事件的訊息想揭露,這可以透過世界演出例如畫面上的過往資料和照片等,也可以透過於不明顯的人物對話字句中暗藏資訊等,然而在部分台劇中的方法往往是透過人物之口,直接鉅細靡遺地說出過往事件的細節。然而如此便與我們對常人說話的認知相異,因為即便會提到過往事件,也不會如此鉅細靡遺像打報告般說出。
而對一個敏銳的觀眾來說,這類例子在台劇中時常出現,你可能會看到不少已知且會在一般談話中省略的訊息,或者一些原本應該要用世界演出來傳達的訊息,如今卻透過人物之口如寫文章般寫出;另外,角色也時常有過度的思想和心境陳述,彷彿世界劇情演變和他本身舉措無法展現其心境與思想,必須由口在過度輕易的時機說出他和編導要傳達的訊息一般。
這種種現象若再細察,不難發現其背後指向正是前述台劇的編導不習慣於讓世界說話。不論原因是不信任觀眾的理解能力、編寫和拍戲時間很趕無暇雕琢、或是仍帶有舞台劇色彩習慣用口說話,最終的呈現便會是喜歡在資訊揭露上選擇由角色之口以寫文章的方式寫出。
更麻煩的是,這造成的影響除了展現在台詞上顯而易見外,同時也會影響到台劇中角色易浮於外而難有沉潛深度的特性。角色心境與編導要說的話有太多採取直接說出的方式,讓台劇很多角色時常在不該揭露內心的時機卻莫名坦白,喜歡說些大道理和夢想之類。可我們也知道一個人的風采乃在於其作為而非空言。在這種特性下台劇角色倒像極了隨意觸動便滿口空言之人,輕浮且隨意吐露心聲,卻不像一個以自身去承擔代價的厚重存在。這間接影響了台劇中角色沉潛深刻的程度。
總括來說,部分台劇台詞在句子編寫本身有所問題,其背後指向乃是部分台劇編導目前仍不習慣於讓世界說話這種演出方式。因此在資訊揭露上只能透過角色之口說出。這不僅造成部分台詞拗口且帶有過多訊息,也影響到角色深刻程度的上限。
二、語言本身框架
這一點應該會有些爭議,不過這不是什麼政治影響判斷之類,而是語言本身的框架和特性確實會影響台詞的發揮。
這當中一個例子便是台灣腔國語。同樣是中文,在中國大陸各地的中文都有不同的腔調,並且容許較為誇張的情緒渲染。然而到台灣來時發展出的台灣腔國語,則在社交使用上有更多隱性限制。
舉例來說,在台灣腔用法中,人與人之間的基礎相處有限制情感在語言中的渲染程度,唸字亦有偏輕細且端正化的傾向。尤其在年輕人的互動中更是如此,存在更多社交隱性限制,也容不得像老一輩一樣採取較為渾厚或「台灣國語」式等容許更多渲染的唸法。
在這種前提下,演員尤其是年輕演員使用台灣腔國語講台詞時,在語言框架已先受限制,再加上前述台詞撰寫本身即拗口的特性,以及部分台灣戲劇圈喜歡那種講得很「清楚端正」的台詞唸法,便造就了如果演員和劇組在這方面沒特別下苦心,那麼唸台詞就會很像在唸稿一般。
(因此,台劇口條問題未必是來自演員沒有受過專業訓練。有時恰恰是他們表現得太過於專業性端正,反而顯得像是演戲而明顯不自然。年輕演員越是像「專業」口條訓練的,用那種說話方式越尷尬。反倒是戲劇裡口齒不那麼清的,最明顯的例子就是劉冠廷,反而比較自然。因為人本來就是這樣講話。除了特定的人之外,不會總是那樣端正講話。)
(又例如造浪者的不刻意要求端正,演員說出來的話如日常般就自然許多。然而也得留意的是,日常以及帶有喜劇色彩這種說話風格,不是能適用所有場境的。舉例來說,大型劫難與生死交關,抑或魔王降臨凡人須有所面對之這一類高能場境,通常不會使用日常喜劇風格,而國語的界限在此就會更為明顯。)
作為對比,台語(其他母語我並不熟悉,故在此只談台語)在台灣的一般使用上,除了語言自帶的發音和唸法本身就相容於情感之外,在變化上也容許更多變化型和小修飾,進而容許更多情感發揮。
而這種語言上差別在近期的一種展示,即為吳慷仁之例。吳慷仁為國內較受注目的演員之一,然而在先前戲劇中講國語台詞時,仍有部分過於偏輕細端正的情形,即使是在逞凶鬥狠的《狂徒》中亦有如此傾向。不過當畫面轉移到《斯卡羅》時,說著台語和其他母語的水仔卻轉身成為全劇頗受注目的存在。儘管仍存在一些過於用力的情形,但在口條上卻幾乎不再有那種生硬的問題為觀眾所挑剔。
又或者,在《茶金》中有部分角色採行的是現行年輕人式台灣腔國語,同樣也與劇中其他角色以及他們自己講其他母語或大陸腔中文時有所差異。
(或者如果想要更明確的例子,可以比對 https://youtu.be/0T7ow4lVJTk 《天橋上的魔術師》裡莊凱勛講國語和台語之差異。此例中莊凱勛應該算是夠好夠認真的演員了,應該不會有因為不夠認真而隨意講的情形)
這些都在在顯現出一種例子:同樣一個演員,在本身都是認真對待戲劇的情況下,講國語便有困難的門檻擋在前面,講台語則較容易跨越這些;且當中有些演員甚至還不是很原生的台語使用者。或許我們可以這麼說,要將台語講得有情而自然,比起台灣腔國語是來得更容易,且上限可能也較高。相比之下,台灣腔國語在社交使用中,太過端正則生硬,過於渲染則浮誇。更麻煩的是一旦加厚和渲染到一定程度,那就變成其他腔而非台灣腔了。若想在台灣腔較狹窄的範圍和限制內將其講得有情,當中的平衡點拿捏實屬不易。而台語這類限制則較少。這或許也是某些觀眾會說一些國語劇台詞的生硬尷尬感在台語劇中較少出現的可能原因。至於過往國語戲劇這類問題未必如此明顯,除了得利於先前多種口音並存而容許較能情緒渲染的腔調外,亦是來自先前劇組和演員下過苦心的結果。至於當今新生代演員要在口條上突破,首要便得先面對現行台灣腔國語框架這一問題。
(而語言框架這點,之所以明明可能會遇到爭議仍提出,是因為如果只把這個當成是演員有問題,那就不容易針對年輕版台灣腔國語做調整。因此很容易造成演員明明很認真地練了很久,也找了老師,但反而越練越怪的情形。因為台灣腔的國語口條其實仍是可以調整的,不過得先認知到這點才能避免越走越偏。但如果只推給演員和編導不夠好之類的或不去正視,那問題就仍然不易解決)
簡而言之,台灣腔國語在使用上有很多社交的隱性限制,不容易像中國大陸各種腔調可肆意渲染。且相比於台語自帶情感和容許更多變化與修飾的特性,要在戲劇台詞中將台灣腔國語講得有情而自然則顯得更不容易,需要劇組和演員多下苦心才能克服。
綜觀以上,台劇台詞問題的背後可能指向更基底的共通原因,其中包含資訊揭露問題與語言本身框架。若能改善克服此二者,台劇或能進一步提升。
(補充一段以前文章回覆網友的節錄:
有些戲劇裡面的台灣腔國語講得很「有情」,那或許是因為其中的演員與製作方有下過苦心去掌握,不過這樣的能力在近年越來越稀缺,很多演員的國語講起來都像在念台詞。相較之下,台語本來的結構則較容易讓情感發揮,所以對於當前一些口條功力不夠好的演員,講台語要「有情」似乎比講國語要「有情」來得更加容易。
舉例來說,台語魅力的其中一個展現就是在布袋戲。如果有接觸布袋戲可能會感受過,布袋戲中有些台語能講得很「有情」,以及同樣的這種「有情」,要在現行台灣式國語,尤其當前很多製作方喜歡的那種端正說法之下產出會多麼地困難。
在這當中一個原因,就是台灣腔國語是包含很多社會性軟限制在裡面的語言。國語在台灣社會的互動眉角之下,被限縮在幾乎只用於日常的語境,講非日常的話或過多情感發揮都可能讓人覺得你幹嘛講得那麼誇張,語調那麼怪異,不像台灣人講話的方式。只是有時候人們說話一些情感是透過字裡行間的小修飾來進行,可是台灣腔國語不太容許過多的修飾。
所以在很多日常為主及喜劇為主的戲劇中,國語可以如期望般發揮,然而要面對大型敘事或者深刻話題,那麼台灣腔國語的台詞便容易顯得做作,因為被限縮在日常使用的說話方式若講出非日常的東西便顯得不搭。
相較之下,這種情形在台語的狀況則比較少。台式閩南語容許更多修飾參雜於其中,講一些非日常或參雜過多情感的東西也未必會那麼做作。如果有時台詞本身寫得不夠好,不像人們日常會說的話,那麼這些東西用台語說通常會比較不尷尬……)
(至於布袋戲口白大概可以講到什麼模樣,之後可能會另外寫一篇略舉一兩個例子的文章)